2020.10.17 11.15

無限觀點

真情推薦

閉起眼睛之後《一起摸黑去旅行》

藍介洲

全盲的視障者,目前在中華民國視障者家長協會擔任秘書長,同時並在幾個社福團體,擔任外聘社工督導的工作。除此常受邀到學校,擔任生命教育講師。

「旅行」,似乎是一個很視覺化的活動,人們藉由視覺的引導,在旅程中逐一探訪各地的風土人情,觀賞著四週美麗的山水美景,並在腦海中留下一張張擦身而過的倩影。而至於缺乏視覺的視障者,在無法「觀看」的情況下,無法欣賞四周的美景,是否就真的與「旅行」絕緣呢?

我們可以跟隨本片《一起摸黑去旅行》兩位主角伊夫(Yves)和喬納斯(Jonas)的腳步,看看他們倆身為視障者,他們是如何同心協力克服萬難,完成屬於他們自己的「摸黑之旅」,而且還是飄洋過海的「異國之旅」。這或許完全顛覆一般人的理解,兩名視障者在沒有視覺的情況下,是要如何完成他們特有的「非視覺之旅」呢?在片中,我們可細細體會,他們兩位視障者是如何克服視障的限制,透過視覺以外的感官,勇敢踏上聖城耶路撒冷的旅程,勾畫出他們驚喜連連的旅行經歷。

本片也引起我的共鳴,串接起我過去的旅行記憶。雖然我雙眼全盲,但卻不減我想旅行的心。即使我看不到周圍的美景,但在旁人的口述下,我也可以試著想像眼前的風景。當然,旅行不只有看,我還喜歡用聽的、用聞的、用觸摸的甚至是用品嘗的方式去旅行。自己曾在異國聽著陌生的語言腔調;聞著遠方的薰衣草香味;觸摸著北國的雪花片片;及品嘗著當地特色料理等,這些旅行時的駐足體驗,都能化成莫名的感動。原來沒有視覺的旅行,也是可以如此打動人心啊!

然而,當你準備要觀賞這部影片之前,可先容我提出一個請求,你是否能先閉上你的雙眼,抽空試著進入視障者的黑暗世界。如同視障者一般試著用視覺以外的感官,去感受你所處的生活周遭呢?也許你正坐在戲院的某個角落,就試著閉起你的雙眼,或許你會聽到旁人談話嬉笑的聲音,或是聞到鄰座的香水味,甚至你可輕撫椅墊毛茸茸的觸感,這些或許都是你曾未細細察覺過的感覺。

閉起眼睛之後,你有發現哪裡有什麼不一樣嗎?是不是視覺以外的感官,就像對外的入口被你一一打開了呢?有沒有查覺到有很多細微的訊息,是你過去所忽略的。的確,在我們所處的生活世界,視覺幾乎佔了90%以上的感官,因我們過度使用或依賴視覺,卻無意間隱藏了其他感官如聽覺、觸覺、嗅覺還是味覺的訊息,而使得生活少了一些聲音或味道。

最後,視障者雖然看不到,不代表他們不能旅行,而是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去旅行,用著視覺以外的感官,重新認識與探索這個世界的美麗。「旅行」並非專屬於明眼人,而是屬於所有懂得用心也願意用心察覺的人們。「旅行」與「視覺」無關,而是與「心」有關。再一次,就讓我們在伊夫和喬納斯的帶領下,以非視覺的獨特方式,跟他們一起品味他們在耶路撒冷所遇到的酸甜苦辣吧!

不一樣的夏令營《希望之夏:身心障礙革命》

張恒豪

國立臺北大學社會學系教授、臺灣障礙研究學會理事長。研究興趣為:障礙者權利運動、障礙的再現、障礙與教育、障礙研究理論等。

社會運動是如何發生的?社會運動研究告訴我們,一個運動的動員很難用單一的因素去解釋,要有一群被剝削與邊緣化的群體、要有組織、要有資源、要有領導者……

而障礙者運動的動員向來有許多先天結構的困境,因為障礙導致的不平等與社會排除不容易被覺察,孤立在家裡、機構中的障礙者不容易組織,資源取得不易,不少人連活都活不下去了。但70年代的美國障礙者還是組織起來,挺身而出為自己爭取權利!

《希望之夏:身心障礙革命》,故事從美國70年代專門辦給障礙者的夏令營開始,銜接到美國的障礙運動歷史而一路推展。原來的英文片名是 Crip camp ,直譯就是「『殘障』營」。中文的轉譯頗具巧思,精準的致敬黑人民權運動的重要事件–自由之夏 ( freedom summer )

營隊經驗可以說是障礙者成年禮的通過儀式。在那個年代,美國多數的障礙者大多只能待在家,或是被送到機構過著監禁的生活。即便有受教育的機會,也會因為缺乏無障礙環境與支持者而不能跟同伴一起玩耍,更不容易找到有相同障礙經驗的同伴。

但是,這個夏令營不因障礙而歧視,更找了一些不一定有什麼相關障礙專業的輔導員。鼓勵參與者做他們想做的事情,過去因為障礙身份沒機會嘗試的活動。

夏令營中有音樂、有人群,讓許多年輕的障礙者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個完整的自由人,可以自由的玩樂、參與運動、談戀愛,還有一起開會、討論,一起作決定,跟一般年輕人的營隊一樣。而不是為了復健、醫療,不是依賴父母才能出門。

營隊讓不同身心狀態的障礙者分享自己的經驗。被歧視的經驗、被排除的經驗,透過說故事、分享生命經驗,障礙者從中不僅看到彼此的不同,更看到彼此的共同。

在社會運動裡,說故事是可以有力量的,可以連結彼此,建構凝聚力。

曾經參與過營隊的 Judith Heumann ,不僅成為1970年代,針對504條款的佔領運動的領導者,更是世界自立生活運動的重要推動者,也在歐巴馬政府時代擔任美國國務院的障礙權利特別顧問。

部分營隊的參與者跟當時的自立生活運動連結,成了70年代美國障礙者權利運動的要角。針對當時政府不執行504條款的佔領抗爭更可以見到多位營隊參與者的身影。

對障礙者來說,他們的佔領是冒生命危險的,當封鎖線拉起,所面臨的是斷藥的風險、維生系統受到威脅,以及人力支持的缺乏。

在佔領運動中,障礙者之間出現更多的內部協商、外部對話與政治妥協。但透過營隊的經驗、互助合作、開會討論、作決定就成了佔領時的重要資產。還有各種進步運動的支持,包括黑人民權運動的黑豹黨、同志、工會等跨運動的支援。這樣的運動力量更延續,促成之後的美國障礙公民法案 ( American with Disability Act )

Crip camp 是一個不一樣的夏令營,專門提供身心差異的美國青少年參加,而美國的障礙者權利也因此變得不一樣。

這是一部美國障礙者生命故事的電影,也是美國障礙運動的電影、更是障礙史的電影。

當障礙者的生命故事被看到、運動得到肯認、歷史被紀錄,也才有障礙文化。

任何一個對生命故事、社會運動、歷史文化有興趣的人都不應該錯過。

珍貴無比的自我提醒

沈可尚

曾任台北電影節總監。重要作品包含《幸福定格》、《遙遠星球的孩子》、《築巢人》、《日日喃喃》、《野球孩子》等。

最近,為了電影劇本的田野調查,和一位身障者交談了三小時。
他的身體狀況正緩慢地,一年一年,以無可推估的進度耗弱中。
眼前三十來歲的他,口才辨給,思路清晰,親切爽朗,慷慨地與我分享。

我有家人細心照顧,每天都有工作做,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。」他說。
有存錢吧?存了錢打算做什麼?」我問了個好平常的問題。
他安靜下來,不看我,像看著空氣中飄蕩的灰塵:
謝謝老天爺讓我還有能力存錢。」他幽幽地淺笑:「這不能讓我媽知道,但我真的好想趕快存到350萬呀。」
一大筆錢呢,想買房子?」
他遲疑一晌,堅定吐出幾個字:「350萬,可以去瑞士安樂死。」

這是真實的,身心障礙者的一種念頭。
但弔詭地,從真實中提煉轉譯而來的電影,竟意外地「去真實」,會自然地迴避「不夠正確」的人生觀,可能是這對大家都好。
我們(相對主流的常人)其實非常安逸於和身心障礙者及其家人,保有一種安全距離:只要是站在同情尊重幫助的立足點,我們就擁有「正確」且「合格」的位置了。
而光譜另一端的人,亦因平等總像乞求來的,而接受了只要社會還願意有愛的光輝籠罩,我們都一樣,我們並不孤單的表演。對,一種表演。

心中想改變這樣的結構,但苛求誰,都也可能只是另一種傲慢。
所以我總習慣在看這類以身心障礙為主題的電影後,問我的孩子:「妳為什麼哭?」。

觀看【無限影展】中每部電影的歷程,都是珍貴無比的自我提醒,那是有巨大價值的。提醒我們究竟是在遠遠地看著角色,情節,故事,還是能看到其中隱含的集體溫情/集體暴力?提醒我們觀影的憤怒,傷感,困惑,愉快,或無能為力,是從何而來的?又或當電影映照自己人生中,無數次迴避身心障礙者的點滴,該怎麼揣摩自己面對未來?我們和身心障礙者的連結,還能有什麼超越電影,超越「正確」的想像?

我們能聽到真實世界的問題在景框外低鳴,照見黑盒子中自己心底可為的躍動之光。

我和團隊持續討論「身心障礙行為劇場」的嘗試,勾勒著下部電影核心陳述的同時。我默默期待【無限影展】能給觀眾(包括我自己)真實的提醒。而我的田野對象們,能等到有一天,知道光譜兩端的人都盡力了,而願意握手給予喜悅的祝福,不管去向何方。

旅行,樂活在光影中

陳怡君

策展人、導演

在疫情時代,我與人之間的接觸被迫減少,旅行的機會更是大幅縮減。相對的,網際網路發達,影像傳播越來越短小輕薄,越來越個人化與隨機化,我們習慣漫遊在瑰麗的網路世界。影像的製作與放映,寄託了人類最私密的生命情感經驗,能夠跨越時空的隔閡,被他者同感共鳴,讓不同的價值觀與世界觀,彼此分享溝通。

而聚在一起看電影,討論彼此的感想,則像是一個古老的儀式,在觀影後的彼此討論中,不同意見的交換,更能夠深化對特定課題的視野與思考,讓不同的個體,凝聚成一個彼此了解的共同體。

影像刻畫了人類的集體記憶,而投映的那道光束,便是溝通的橋樑,從過去到未來,從彼端到此端,既可鑑往知來,也能是撫慰抒懷的溫暖光暈。定期沐浴在那一道光中,彼此傾聽互動,便像是由光織成一道社會安全網絡,托住每個需要被理解的靈魂,讓這個世界不孤單。

本次影展聚焦視障、肢障、唐氏症與自閉症的故事,展開三大主軸:

一、迎向世界,我可以!

用堅毅的正能量隨時面對迎面而來的挑戰,並且大聲說:「我可以,你一定也可以!」。在《花生醬獵鷹的願望》與《傻傻愛你,傻傻愛我》片中,都是偶然際遇裡開啟一段生命旅行,陪著一位唐氏症少年,完成心願,度過生命中的成年禮。《花生醬獵鷹的願望》導演團隊說,這是一部為唐氏症男主角查克格薩根所做的影片 ; 《傻傻愛你,傻傻愛我》則是本土偶像小生藍正龍第一部自導自演的作品,兩者都有細膩的角色刻畫,值得推薦!而《一起摸黑去旅行》節目,跟著兩個盲人,撒開雙腳,敞開感官,去感受豐富未知的世界。換個角度看世界,會有意想不到的趣味盎然。《獅子山上》由真實故事改編,講述一位攀石運動員在車禍癱瘓後,如何帶著輪椅,重新回到熟悉的運動場上 ; 《紙牌人生》,視障主角日以繼夜鑽研,摸透了紙牌的特性,直到成為技驚四座的「紙牌修復師」 ; 最讓人動容的是《希望之夏》,在嬉皮年代,一個讓身障者自由自在,惺惺相惜的夏令營,成員們如何在往後的人生中,彼此啟發,呼朋引伴,為改善公共建築物的無障礙設施,一次又一次上街陳情抗議,經歷了三任總統,終於成功修法,讓身心障礙者享有應得的人權。

二、照顧者心事誰人知:

以鋼鐵的意志,面對不如意的世界,將最柔軟的情感,留給照顧你的好夥伴!這次我們有超過一半的影片,都細膩呈現了照顧者與身心障礙者互動的深刻感情。有兩部更聚焦了照護者不為人知的心情。《光》裡,自閉症哥哥擁有水晶般精緻的聲音天份,照顧他的弟弟則扛住了所有柴米油鹽的心酸,兄弟倆簡直不知誰更讓人心疼 ; 《黃金花》裡,全心照顧自閉與智障的孩子,讓一家人波瀾不驚過一輩子,已是一件不簡單的修行。一旦家庭一角崩塌,心中雖然驚濤駭浪,仍需帶著孩子穿越迷霧風波,不讓自己愁雲慘霧。身心障礙者的照護,沒有光環與掌聲,照顧者沈默的支持力量,亦經常被社會忽視。但相信所有的被照顧者都知道,不論你輸掉或贏得整個世界,家人總是那個接住你的人。

三、多元價值,尊重接納

這次影展還有兩部難以歸類的影片,不但精彩好看,而且觸動了觀眾心裡複雜的多元價值辯證,讓人餘音繞樑。《小丑》平實道出,一個被社會傷害排擠的邊緣人,重力加速度下墜的過程。編導跳脫類型電影的框架,卻對類型電影旁徵博引。演員飽滿內斂的詮釋,導演流暢的敘事節奏掌握,讓人深入小丑的內在世界,全片像一位人道主義辯護律師,感性揭示了社會共犯結構加諸於弱勢邊緣人的傷害。也讓人悚然而驚:自己是否曾是推他人入地獄的一員?而《金魚俱樂部》則完全相反,是一部大膽挖苦身心障礙者與看護的瘋狂喜劇。男主角是位半身癱瘓的投資金童,跟療養院的夥伴們通力合作,展開一場保護財富的冒險旅行。一台巴士就像個小世界,展現了眾人不同的慾望與價值觀。觀眾隨著劇中人開心煩惱,一會兒卻又對他們的行徑捧腹大笑,一場旅行結束,觀眾恍如被治療過一般,心裏湧出了一股汨汨暖流。

生命是場旅行,每個未知都是寶藏。當你尋找心中的光,撒開腳步,走出生命的視野。每次的迷路、跌倒,都會轉化成獨特的生活智慧。當你回顧足跡,你已織出一片風景。每個體驗都值得收藏。

電影是淬鍊過的人生故事。當我們以電影品嚐生命的盛宴,你是否覺得,迎向全世界並不難?流著汗水,向自己,也向這個世界的刻板印象挑戰,活出你該有的樣子。如果生命是一場華麗的冒險旅程,讓我們盡興樂活,出發吧!

欲了解更多影展詳情,請上無限影展官網查詢!

獻給那些被社會遺忘的人

廖福源

財團法人伊甸社會福利基金會附設台北市私立活泉之家主任、精神疾病照顧者專線主任

如果人生如戲,那麼對於 Joker 來說,舞台上的喜劇,其實不是一場喜劇而已,而是大夢初醒的嘲諷!做為一個有精神病的人,如此活著才是個夢,瞭解到自己身上的苦痛,用力的經歷這些苦痛,才是真正的現實,然而這樣的現實生活才驚世駭俗吧!對於小丑,該是繼續痛苦的清醒活著,或者就像他說的:「精神病最痛苦的,就是別人總希望他們假裝自己正常」。這樣裝作一切沒事的活著呢?

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,我們是否也總是只能把苦痛藏起來,因為我們要陽光開朗,才會得到他人的喜歡;我們不能承認脆弱,擔心別人怎麼評價,怕被人否定;我們總裝作自己沒事,過得好好的,然而這卻失去與自己與周圍的關係失去連結,我們感到孤獨,不被理解,我們遺失了我們自己。

在看著電影的同時,心中不時浮現我身旁許多精神疾病經驗友人的臉孔,相似的人生際遇,同樣的無法適應勞動環境,很難被接納的身心狀態,沒有人可以傾聽的孤獨,劇中又特別強烈地描述人怎麼被逼迫,走在鋼索上生存,全面地要跟著這個世界一起毀滅。於是看完電影我內心無比的沈重,甚至難以起身。然而在洗手間卻聽見其它觀眾的評論:都是精神病讓他變這樣,當下我頗感吃驚。這部電影在提醒,我們製造了一個什麼樣的世界,而「人」在其中如何變形、扭曲,要我們直視那些在日常生活裡、發生在我們周遭裡的傷痛,如果單單把因為苦痛而顯現的失序行為視為生理疾病,我們會失去怎麼去治癒這個社會的機會,無法促使社會變得更好。跟精神療遇有關的重要問題是:「不是你有什麼問題,而是什麼發生在你身上。」

電影帶著我們看見的是人遭遇的社會處境,怎麼不利人生存,像是階級不平等而來的社會排除,精神疾病而來的誤解與歧視,兒童疏忽與虐待造成的創傷,這些結構困境與有毒的社會文化,造就了一個無可挽救的悲劇。我想說的是:「當我們聽懂人的受苦,社會才能健康起來。」

“ I just hope my death makes more cents than my life. ” 我希望我的死比人生更有價值。這是貫穿這部電影敍事的一句話,是小丑賦予自己最大的價值,而我們能不能在看完電影後終結這樣的敍事。在此,推薦觀眾在看完電影後,改變社會,從一起這樣做開始:對他人伸出援手,與受苦的人連結,讓人對他的生活抱持希望,我相信沒有什麼能比做到這樣更棒的人生。

也許冬天總會過去,春天總會來臨。

由身心障礙者所組織的「X戰警」:《金魚俱樂部》與《希望之夏》

陳平浩

影評人,電影講師

《金魚俱樂部》的選角令人拍案叫絕:因嚴重車禍導致雙腿癱瘓的男主角,臉孔與氣質居然酷似《X戰警》(X-Men)系列電影裡飾演年輕「X教授」的詹姆斯麥艾維 ( James McAvoy )。

同樣輪椅代步,一位領導了與生俱來特異功能的「變種人」拯救地球,另一位卻率領了身心障礙者混編的烏合之眾,踏上一趟烏龍之旅(所以此片也是一部公路電影)。

然而,這些障礙者,雖無飛天遁地、自由變形、雙眼噴火、兩臂插刀、喊水會結凍等超能力(《X戰警》借助了好萊塢特效工業),但他們其實也全是「異能者」。

這些「異常者」或「異能者」的「不能」,反而「能」讓我們這些自以為是「無所不能」的「正常人」,重新發現自己的「能」其實「有所不能」——每個人的能力都有侷限與極限。甚至,此片讓我們終於發現自己的「能」建立在諸多「不能」之上:你我只是一直選擇做這些有能力做的事、怯於挑戰甚至始終逃避那些沒有能力做到或做好的事——但身心障礙者反而可以。

片中由身心障礙者組成「金魚小組」進行的那趟「駱駝療法」公路之旅,就是一次質疑「能/不能」分界的挑戰與挑釁。——金魚能夠(像駱駝商隊一樣)橫渡一整片沙漠嗎?可以。以身心障礙者作為主角群的電影可以是「瘋狂喜劇」嗎?居然也可以。

全片完全沒有站在「道德高地」向下、向觀眾「説教」的姿態,也沒有以煽情催淚手法向觀眾「索討同情」的哀兵策略。甚至,這趟旅程是為了運回瑞士銀行裡的「黑錢」。然而,就在這趟荒謬爆笑的公路之旅上,小奸小惡的身心障礙者指出了我們的偏見、同時展示了他們的洞見。

電影以脊椎重傷的「X光片」開始(搭配動感電子音樂),結束於手持窺孔玩具裝置的幻燈片(佐以主題曲 〈Self Control〉 )——似乎暗示了,傷損障礙可以透過童真烏托邦想像力及其投影而被克服。

《希望之夏》中譯片名巧妙援引了「自由之夏」——1964年一群北方白人大學生來到美國南方,協助黑人辦理選民登記以便日後行使選舉權,但卻遭遇了白人與警察的血腥暴力。但在那個南方夏日之後,返鄉的大學生在美國各地發起了各式運動,野火燎原,改變了整個美國。

「希望之夏」則發生在1971年由嬉皮在「傑奈德營地」 ( Camp Jened ) 創辦的身心障礙者夏令營—— hippieshandicaps 會合,組成「另一個胡士托音樂節」。由 People's Video Theater 拍攝、完整記錄了夏令營的檔案影片,呈現了營地裡工作人員與各類身心障礙者之間的尊重、理解、接納,以及民主決策、觀念與身體的開放(攝影機與被攝者都不閃躲營內的羅曼史與性)、平等互助、近乎烏托邦的情境。

夏令營後,被賦權/培力/給力 ( enpowered ) 的障礙者,把營內共同實驗出來的進步概念帶回現實社會、付諸實踐。行動不便者組織起來、激進地政治化了:先是揭露當時收容機構裡的不人道煉獄圖;然後,乘輪椅者在紐約市區靜坐、癱瘓者癱瘓了曼哈頓交通——儘管身障者連要前往示威現場都阻礙重重、能見度也遠小於當時的越戰傷殘退伍軍人,但「行動不便者」爭取民權 ( civil rights ) 的「行動」已然啟動。

1977年的「504抗爭」,障礙者甚至「佔領」了美國衛福部,要求執行平等法令。他們埋鍋造飯(自食其力)、長期抗戰(獲得黑豹黨的馳援),這遠比「正常人」的抗爭艱難百倍——結果,佔領行動居然撐了24天,最終「擊敗了美國政府」,爭取到了「被視為正常人」的權利:就學、工作、自由順暢進出公共空間(亦即「無障礙空間」的由來)。

英文片名 「Crip Camp」 ,障礙者營隊。剛好 「camp」 也有激進的意涵,中譯「坎普」或「敢曝」:古怪、浮誇、張揚、但極富魅力——片中障礙者也正是如此,幾乎也全都像是「X戰警」,而當年的夏日營地,就是他們的「X學院」、改變自己進而改變世界的開始。